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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情书 | 第二封:一棒玉米
【2020-12-22 来源:辽宁日报】

蹲点村庄


昌图县亮中桥镇东兴村


蹲点时间


2020年9月29日—10月3日


10月27日—10月31日


11月6日—11月10日


关键词


新农民,合作社,机械化,乡村集市


村情档案(面积和人口)


东兴村共有480户、1620人,分散居住在8个自然屯中,区域面积12032亩,耕地面积8284亩。


主要产业


村民主要从事玉米种植、猪牛养殖、农产品流通等产业。


收入情况


人均年收入1.5万元。


一辆满载玉米的农用卡车“兴冲冲”地开进合作社,熟练地停在玉米检验区。身穿黑裙子的车主王飞跳了下来,紧随其后就是一场充满智慧却又必须妥协的“争吵”。


“九毛七!”


一听到这个数字,王飞收住了笑容,低着头报以连珠炮般的回应:“让我赔了,你得劲儿啊!”“都一个街上住着,人家往你这拉,不得照顾啊?”


“那你自己看看,这粮潮不?”检验员吴丹脸涨得通红,把手中的玉米扔回了化验托盘。


刚刚还共同回忆小学生活的两个人,转眼间就互不相让。吴丹代表合作社收粮,根据玉米质量和含水量数据报价,但王飞要求再给涨5厘。


空气凝固1分钟后,吴丹妥协了。


地处“黄金玉米带”的铁岭市昌图县,有很多专注玉米种植的村庄。盛夏时,这些村庄仿佛淹没在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里;秋收时,在收割机作业后又会逐渐露出本来面目。亮中桥镇东兴村就是这样一个“玉米村”。秋收之后,在村头的丰满源农业联合社玉米收粮现场,每天都会发生这样的“争吵”。


检验结果只是一个依据,最后定价时多半都会上浮5厘。这是合作社内部定下的规矩,不能让支持合作社的人吃亏,不能让村民吃亏。


“东兴村,原来是一家一户搞生产,现在是全村抱团闯市场。原来是一粒一粒的玉米,现在变成了一棒玉米。我们合作社就是中间的玉米芯,带动大家抱在一起,共同跟收粮企业议价。”吴丹说。


一座烘干塔


11月7日,辽宁已经进入了供暖季,广大农村地区也到了农闲的时候。合作社粮食储备库的晾晒场,仍然满眼金黄,忙碌的场景一如秋收时那般热烈。


村党总支书记、丰满源农业联合社理事长吴艳良迎着旭日站在如山的玉米堆边,一脸满足地欣赏着忙碌却井然有序的玉米入库场景。身后合作社大型农机库房上,一行大红字在阳光照耀下格外醒目——“中国人要端好自己的饭碗”。


“听村民说,成立合作社前,东兴村种地都比别的村晚几天?”


只用了一句话,就把吴艳良的思绪带回到2013年。“当时村里就两台大型农机,根本不够用。开春整地时,村民排着队‘抢’外来的作业车辆。我们昌图县十年九旱,种地时抢不上墒情,就直接影响秋天的收成!”


吴艳良越说越激动,仿佛回到了那个还残留着寒意的初春。


“那段日子,我见了村民都臊得慌。没人说我啥,可我是村书记啊!我之前跟‘二哥’‘三叔’啥的都说了,我要干点事儿,我要改变村里的落后面貌,请大家支持我。可是,村民连种地都受憋,我愧对乡亲们喊我的这声‘小良子’啊!”


2013年3月17日,在吴艳良的描述中,应该是一个阴郁多日后突然放晴的好日子。这一天,吴艳良成功说服了3名共产党员,在李颜光家的炕头上定下了成立玉米种植专业合作社的事。


如今,东兴村被农机“卡脖子”的日子早已结束,合作社的机库里有各种大型农机具118台套,玉米从种到收全程机械化作业能力达到2万亩。


“合作社成立7年,我只干了两件事。前3年研究怎么把玉米种好,用农机的力量改变一家一户单打独斗的局面;后4年研究怎么把玉米卖好,拉近东兴村与市场的距离。”吴艳良把手指向晾晒场上的“巨人”,一座可以让玉米从村口直通港口的白色烘干塔。


为了说明卖玉米的重要性,吴艳良专门带记者到办公室看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是2016年冬天拍的,当时我拉了11万斤玉米去粮库卖粮。五毛三一斤,人家还不爱要。”吴艳良一脸苦笑。


“以前,农民就像被保护起来的孩子,只种地,不问价,收回来就以‘保护价’卖给国家收储库。2016年玉米收储制度改革后,实行市场定价,价格和补贴分离,农民得自己面对市场了。”吴艳良说。


与市场的第一次直接接触,让种了3000亩玉米的吴艳良感受到了残酷。即使过了4年,当他用“赔坏了”3个字形容当年的惨状时,脸上依然残留着蹲守在粮库门口时的无奈。


农民没有收储能力,玉米秋后集中上市就主动让出了议价权。面对烘干企业、粮库时的那种无助,让吴艳良下决心自建烘干塔。他的想法正好对接国家的扶持政策,2017年12月,在相关部门的帮助下,一座日烘干玉米300吨的烘干塔在合作社拔地而起。


从收完就卖,到烘干之后再卖,这座烘干塔让东兴村的玉米产业又向前迈出了一大步。


秋收之后,合作社立即开始大规模收粮。因为价格公道、检测公开、运送方便等诸多好处,全村甚至周边村庄的玉米都集中到合作社烘干储藏。烘干后的玉米达到收储质量标准,而数量又足够大,合作社也就有了与港口收购商议价的能力。


“我们的大库快装满时,我就给港口打电话,谈好价钱直接就来车拉。这边把装满玉米的集装箱翻上车,那边钱就打过来了。”


描绘集装箱上车的场景,吴艳良的语气就像送孩子上大学,既有骄傲和不舍,又充满了向往。


一辆三轮车


满载玉米的农用卡车一辆接一辆地驶入,验水、称重、卸车、去皮之后,再去装下一车。通过这些送粮的卡车,丰满源农业联合社与村民紧密联系在一起。


十几辆循环进出的卡车,每一辆都紧跟着一支以玉米脱粒机为中心的脱粒服务小分队,一人自带铲车负责给脱粒机上料,几人协助装车、收拾玉米芯。十几辆卡车,背后就有六七十人,搭上了合作社这艘大船,在猫冬的季节挣上了每天二三百元的“高薪”。


为了表达对合作的尊重,吴艳良专门设计了一个能看检验数据、能喝热茶的休息室。在这个经常坐满村中能人的房间里,主角通常是每天要请十几个人帮忙的孟庆辉,无论多冷都会贴身穿一件白色背心的王朋,还有很少会同时出现的王飞夫妇。


性格外向的王飞,今年38岁,一说话就先笑。因为路上跑的、地里跑的车全都会开,村里的年轻人当面背后都喜欢喊她一声“飞姐”。


对王飞的采访从她家的600亩玉米地开始,她却答非所问地讲起了自己的爱情。


“我家和陈刚家都在一条街上,因为年龄相仿,从小就一起玩。”


中学毕业后,王飞到沈阳打工。在家开商店的陈刚总到王飞当服务员的饭店找她,不送花,也没有表白,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一起玩。


“他思想超前,虽然脾气不太好,但人实在。”经过了无数次夜深人静的思考,王飞作出了选择。她放下了心中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回到村里与陈刚结婚。


2002年,也就是结婚当年,两人在秋收前抵押房子买了一辆农用三轮车。时至今日,王飞依然记得用三轮车拉回第一车玉米时的情景,“车厢里装着玉米,我一脸骄傲地坐在玉米堆上”。


能吃苦,脑子又灵活的小两口,几年时间就将三轮车换成了小货车。最近几年,搭上合作社这艘大船,日子过得更是热热闹闹、红红火火。


按照每亩500多元的收益,仅种地一项,今年王飞家就能收入30多万元。收完地的第二天,夫妻俩又加入到玉米脱粒转运的队伍中。两套车辆设备,20万斤的服务能力,两人各带一队每天清晨同时出发。


作为新一代农民,王飞在生产、生活上的很多观念都不同于老一辈,她宁可贷款也要购买农机具,机器能干的活决不动手,在吃穿用上更不会委屈自己。


王飞说:“在老人眼中,我们这根本不是正经过日子,花钱大手大脚。但是,这是我们想要的生活。农闲时,我们三天五天就会进城吃饭,也会自驾去看海,跟团去登山。”


知道王飞曾经向往城市生活,前几年,陈刚主动张罗在昌图县城买了一套房子。可是,一年到头都围着玉米转,王飞到现在也没去住过几天。


当记者提出拍张照片时,王飞直接走到院子里的玉米堆前。镜头定格处,满眼金黄的背景有些虚幻,一张纯真的笑脸却格外清晰。那个场景很容易让人想到18年前的那个秋天,万里晴空下,一辆满载着玉米和爱情的三轮车正向着梦想出发。


一群新农民


“铲起——运走——倒入”,在合作社自产玉米的脱粒现场,上料的铲车每天都在重复这三个动作。如果有一棒玉米意外地滚到铲车行走的线路上,巨铲才会做第四个动作,贴地滑行将这棒玉米“捡起”。


在丰满源农业联合社,6名农机手都可以像使用自己手臂一样操控铲车。坦率真诚的李颜光、文质彬彬的李颜飞、退役军人康立志、少言寡语的吕占武、大嗓门的孙国军和总为辈分太大而发愁的刘中利,这几个人进城打工时,个个都是好手,回到东兴村,他们更是如鱼得水。


在东兴村实现玉米种植全程机械化的进程中,他们开回了全村第一台玉米联合收割机,开回了全村第一台玉米秸秆打包机;在东兴村主动对接玉米流通大市场的进程中,他们架起了全村第一座烘干塔,安装了全村第一台集装箱翻转机。


48岁的李颜光是合作社的4名创建者之一,粗中有细的他是所有地里活的负责人。春耕时一把铁锹不离手,秋收时一把镰刀不离身,种地时做记号,收地时查垄头。


52岁的刘中利喜欢板着脸开玩笑,但是那双笑眼总是第一时间出卖他。他开车又快又稳,今年合作社种了2000亩玉米,其中超过1000亩的收成是他拉回来的。


合作社建起烘干塔后,新招入了会计、出纳、烘干机操作员等一批不需下地的员工,但靠种地谋生的农机手,仍然黏着在土地上。


初冬,天刚亮,3辆牵引着秸秆打包机和旋风耙子的拖拉机就已经开始作业。在万物凋零的田野上,把秸秆打成包后运往附近的生物质发电厂;被旋风耙子打碎的茬子和秸秆像被子一样盖在黑土地上,待冰雪消融时成为泥土的一部分。


为了让土地得到有效休息,农机手们琢磨出深松免耕作业方法。“这么种地,不跑墒出风,在春旱严重的昌图非常实用,前期能抓住苗,后期还抗倒伏,增产效果明显。”李颜光站在垄台上给记者演示。


因为都了解土地,农机手之间通常以极简的语言交流。旋地时,他们会在拖拉机轰鸣声中扯着嗓子大喊“慢点”,听者明白,这块地有点缺墒,深松得到位,还要尽可能地别把垄破坏了。打包时,他们也会在拖拉机交会时大喊“慢点”,意思是这块地有点薄,要旋风耙子多留点碎秸秆还田。


秋收时,记者受邀下地野餐。


几个人围坐在一片刚刚收割完的玉米地里,人手一个小铁盆。先盛半盆米饭,再添上两勺土豆炖芸豆。刚吃两口,刘中利就像变戏法一样拿出来几棵大葱。领到刚刚剥好的一棵,像他说的那样撕碎了和饭菜搅拌到一起,整个野餐马上提升了一个档次。


原本以为在野外不洗葱是受制于条件,结果当天下午在合作社食堂里却看到了一个有水也不洗葱的场景。学着他们的样子,拿起一棵狠狠咬掉一段,可无论如何也嚼不出他们所说的“不洗才有的葱味”。


行走在夜色中的东兴村,突然想起余秋雨先生的《霜冷长河》。因家乡的小河与长江遥远相通,先生有了“船过三峡时不再惊叹”的体验。双脚都黏着在土地上的东兴村农民,与农作物之间,也一样会彼此感知。


月光下,合作社的农机库房上,“中国人要端好自己的饭碗”依然醒目。因为玉米,东兴村的村民对这句话有了具体的体验。就像体验水、感知泥土,在东兴村,共情的媒介是一棒玉米。


一集东兴梦


11月10日,气温回升,铁岭的最高气温达到11℃。


逢集的日子赶上这样的好天气,村集就有了过节一样的喜气。


7点刚过,村部门前最宽的一段村路已经拥堵起来。冒着热气的炸麻花,忙得已经扯下头巾的女摊主,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人间烟火,席卷而来。


66岁的汤万生当过兵、打过工,是村里见过世面的人。可是他没想到,就靠种玉米,那个曾经耕牛拉犁的东兴村,竟然建起了这么热闹的集市,过上了这么便捷的日子。


吴艳良站在高处,一边拍照,一边跟村民打招呼,满脸都是笑容,“看着村民在集上溜达,买点这个,买点那个,我这个村党总支书记也觉得自己给村民做了点事儿。”


东兴村所处的位置别脚,去哪儿买东西都有点远。4年前,为了方便村民生活,村里以出汽油钱的方式请商贩来卖货,并逐渐将村集培育成每次都有四五十个摊位的规模。


时间长了,赶集便成为村民最重要的社交活动。遇上好久没见的长辈,买几袋蛋糕现场就送了;遇上了多年没联系的老姐妹,赶紧拽到一边亲近亲近。小小村集上,村民用各自不同的方式维系亲情,挽住乡愁。


有了集市这个交流的平台,很多道理都变得通俗起来。听说合作社每年交村里20万元用于修路、清运垃圾、建设美丽乡村,村民明白了为啥要壮大村集体经济;听说玉米装进集装箱后就可以在港口上船直接运往南方,村民也就知道了为什么要减少中间环节,为什么有了烘干塔每斤玉米就可以多卖3至5分钱。


中午时分,集市散去。


25岁的村妇联主席吕明阳,把青菜送回家后直奔车站。这个周末,她要到县城放松一下。上次出村还是“十一”假期,她喝了秋天的第一杯奶茶,看了电影《我和我的家乡》。


汤万生背着一个大包在村口等车,他要到市里给“候鸟式过冬”的老伴儿送一个惊喜。大包里不仅有老伴儿点名要的玉米面、铁锅玉米饼,还有两穗已经煮好的黏玉米。


一声长笛后,长途客车驶出东兴村。村口那副嵌入“东兴”二字的对联依然在寒风中坚守,上联是“东风绿野小康梦”,下联是“兴村富民党旗红”,横批“和谐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