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子舞(散文)
于厚霖
石城岛俯视图近“凹”形,北部巨大的马蹄状海湾,涨潮连天碧水,退潮数里裸滩。海湾紧邻北黄海东西大通道——里长山海峡之东段,海峡对岸是逶迤展开的辽南大陆,正面对应着庄河凸凹的海岸和起伏的山峦,庄河以东是东港至丹东及朝鲜半岛,西去是普兰店、金州至大连。石城岛雄踞北黄海,是长山群岛最北岛屿,船只可随时出入海峡,占尽天时地利,曾经木帆船运输业十分发达。
马蹄状海湾以西端的北嘴崖和东端的端头崖为界向北开放,内湾阔大,陡崖环列。我在学龄前,经常到屯后的崖顶,满怀期待地注视辽阔的海湾。随天气变化,波涛在绿色、蓝色和银色之间悄然变幻,无论是平静如绸缎,还是卷起冲天浪,都阻挡不了巨型帆船的华丽出场,也阻挡不了沿岸劳作的人们驻足欣赏的兴致。风帆之舞令人百看不厌。帆船从东面的端头港移出,向西航行,隐入北嘴崖后,便是去往近至皮口、中至大连、远到烟台,或沿中国东海岸一路南下;帆船驶出端头港,没有横跨海湾,而是向北,又向东,隐入端头崖后,便极有可能是去往丹东方向,去群岛中其他岛屿的概率不大。喧闹的海之舞台趋于平静,逝去的帆影留给人们无尽的遐想。
最激动人心的是巨大帆篷从北嘴崖或端头崖后突然冲出,如烈马从侧幕闯入舞台,海面立时剑帆劈空,舟破白浪,帆驱航船直奔端头港,像离家很久的孩儿,一头扑进母亲的怀抱。有时归帆赶上退潮,滩已裸露,船便无奈地搁浅,等待潮水再度升起。多艘巨型木帆船次第归来,帆落甲板,桅杆耸立,尾舵高悬,错落有序地静置海滩,像沉寂的舞台摆满了静默的道具。降帆时需要号子指挥,使帆篷有节奏地下降,不至于因失控而突然坠落。但这时的号子用不着嘶吼,音量点到为止;船工们双手紧握的绳索只是为帆篷去力,随号子适当松手,待绳子滑出一截再握紧收住。号子的高亢程度与船工在劳作时的用力成正比。当潮水扑岸,帆船再度浮起,船们便“活”了过来,归岸的心情不可阻挡。此时因水浅,不能也不必升帆和降舵,前行的动力只能是挽篙。而要用挽篙推动船只,号子必不可少。蹬篙号子的音高自然要比降帆号子上升若干分贝,号尾却陡然收声,更显力度。
挽篙细长,带金属的尖头和倒钩,像古代某种兵器。尖头是为了能扎牢海底,倒钩则起到阻碍作用,使尖头不能扎得太深,便于轻易拔起。一艘大型木帆船,船工十人左右,除船老大(船长)、帮舵(大副),其余船工分列两舷,每舷四至五人,均手持长篙,于船头等距离排开,在统一号令下,将长篙朝船尾方向呈四十五度角斜插海底,人体前倾,篙柄抵胸,人与篙构成“人”字形。接着是短促有力的号令:“一——二!”众人和:“嗨——哟!”并同时发力,艰难地迈步走起,在人与篙构成的大“人”字下,每人的双腿又迈出错动的小“人”字形。号子持续,一人领,众人和。领号人即是蹬篙者之一。船工们分出部分视力以对舷船工步伐为参照,两舷同步,整齐有序。众人在步调一致全力行走时,人的绝对位置和篙与海面的夹角依旧,只有笨拙的船身在缓慢滑行,船工们如柱的双腿也迈动得分外艰辛,那是在用宽厚的双脚撬动大船。待众人吃力地跋涉至船尾,领号一声“起!——”,众人不需和,火速拔篙,复至船头排列整齐,在号子声中重复前述动作。船体由缓慢移动渐变为快速行驶,船工们在两舷的大踏步行走也愈发轻灵,若干小的“人”字形更快地闭合和分开,自成船舷的风景。号子由强至弱时,船工们踏船行走的足音显露出来,似节奏明快的鼓点,为壮美的舞蹈伴奏。狭长的船体随号子音落抵达海岸,完成一次威武雄壮的凯旋。
帆船出港的场面更加壮观。潮水上涨,木船漂起时尚在浅水岸边,舵不能降,帆不能升,离港的动力依然是篙。船工们和入港时一样,手持长篙分列两舷,不同的是众人在船尾列队,随着号子声向船头迈步,将船蹬离母港滑向海面,然后一舷船工继续,另一舷船工反向蹬篙,船身便原地旋转,船头冲海。此时鸥鸟旋空,与嘹亮的号子一道,在高高的桅杆前后萦绕呼应,并以鸟类的舞姿为船工们的舞蹈助威添彩,送别即将远行的帆船。
船至深水区,船尾的舵板降至水下,只在海面露出狭窄的一溜。船工们收拢挽篙,置于船舷,然后分聚几支桅下。升帆是更重的力气活,俗称“涨篷”,号子也格外悠长、响亮甚至嘶哑,在长空经久回旋。挽篙只在近岸处代替动力,帆篷则是木船在大海汪洋之中持续的力源载体;蹬挽篙是若干个体的同步劳动,升帆则是集体共同用力,号子要喊在点儿上,力也须集体使在紧要处,才能减少无用功。
捆扎着堆在桅杆下的帆篷,张开来是一面巨大的长方形厚布,涂了防饰村料,才有白帆、黑帆、红帆之别。帆篷的筋骨是竹竿,上下用粗竹撑起,中间隔一段横缚一根细竹;每根竹竿都有绳索环绕桅杆,使帆篷无论降落还是升起,都紧贴着桅杆滑动。滑轮俗称“铃铛饼子”,承载升帆之力;巨型帆篷的升降需用滑轮组,桅杆梢悬垂一组,帆篷顶对应一组,一根几倍于桅杆长度的绳索上下穿行,勒住所有滑轮的凹槽,在帆篷和桅顶之间扯出多条并行的闭合绳索,竖起沟通和相互走近的桥梁。数人聚在桅下从高到低次第排开并分段扯牢垂直的绳索,摆开与帆篷拔河的架式,跟随号子一齐用力,“一二!”“嗨哟!“一二!”“嗨哟!”……绳子扯下去一大截,帆篷只上升一点点。滑轮组省力不省功。而用单一滑轮拽起越升越重的巨大帆篷根本就没有可能。一个个铃铛饼子的圆轮转着劲儿地滚动,绳索像流水一样从船工的手中堆向甲板盘绕。人双臂的力气在号子声中减弱,帆篷却在升高的过程中重量渐增,待整个帆面展开,重量达到极限,即使没有风吹,所承受的力也让人难以消受。一艘大船几面风帆同时升起,人分几拨,号子混杂,船工不仅超支体力,还要有特异的听觉分辨力。只有号子能稀释劳累,聚集力量,把一张张巨帆扯上桅顶,依托着坚挺的桅杆,迎接八面来风,驱动航船驶向诗意弥漫的远方。
号子是帆船的灵魂。当风帆升到极限,帆顶竹竿前端预留的绳索在号子声中向下扯拽收紧并拴到桅杆底部。帆篷前端被勒紧,后端便极力上翘,处于松懈状态的所有筋骨呈扇形伸展,帆面霎时绷平,原本是长方形的帆,顶端倾斜成坡,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鼓满了风的帆都像翱翔天空的鹰翼,那些竹竿做成的筋骨,像鹰羽坚硬的羽轴。而将每根“筋骨”拴扯到帆篷上的短绳,密布于整个帆面,像血脉连通。无数“筋骨”与“血脉”把一张普通大布编织成承载浩荡天风的巨型鹰翼。帆篷的每条筋骨末端都拴扯着绳索,若干绳索像桥梁斜拉索一样聚拢,由多个铃铛饼子分组管理;帆篷在桅杆的正面或反面悬挂时,若干绳索的总体布局似逆时针或顺时针旋转九十度的“众”字,分层次,最终统归一根绳索,缚于舵揽子(舵柄)上,由驾船者操控。通过管理帆篷筋骨进而控制整个帆篷的绳索称“大料”,约是“料理”之意。“大料”本为集体松懈状态,在帆篷前端被勒紧的瞬间,所有绳索有序展开抻直,各就各位,呈套叠的“ㄥ”形。驾船者通过收放“大料”,确定帆篷与船向的夹角,改变受风强度,调整船舶的前行速度和风险程度。船舶在逆风中航行需要“滑樯”,走“之”字形航线,船头转向时帆篷大翻个,瞬时力量排山倒海,由“大料”管控的“斜拉索”便起到牵动、引领和缓冲作用。帆篷随船体转头而反向,固然是舵的作用,但“大料”配合不当,也极有可能发生不测。虽然在帆篷“倒戈”时船体可能被晃一跟头,由向一侧栽歪变成向另一侧栽歪,但操控得当,注定在安全范围内。
帆船侧风行驶,谓“跑偏杆”(“杆”发“赶”音)。船两舷称“杆樘”。“偏杆”时,一侧杆樘翘起,对侧杆樘淹没,桅杆携带帆篷连同船体一起向淹没侧偏去,看着惊险恐怖,实则充满刺激。顺风时桅杆向前使劲,船头受压,反而快不起来;偏杆时,船侧为底,如利刃犁海,船头上扬,速度更快。
航船满帆行驶时,高亢嘹亮的号子声已随风而逝,但其灵魂早已注入巨帆之中。那些犁开海面的“鹰翼”扇动起呼啸风声,似号子的延续。若狂风大作,巨浪滔天,航船难以承受,则迅速降帆,使帆顶挂在桅杆的四分之三、三分之二甚至二分之一处。其时狂风伸出无形的利爪,抓起一把又一把海浪掷向天空,海面到处悬挂着倒置的瀑布,航海的诗情画意被惊险恐怖取代。再看飘摇的半桅帆篷,已被狂风鼓成弧面,帆与风竞相嘶鸣,如船工号子重起;缀满篷面的绳索有弹性地弯折,仿佛船工的劲舞;大幅度摆动的帆篷像雄鹰的残翼,威武气势减弱,悲壮色彩陡增。
我无数次在崖畔观看巨型帆船出港和归来,船工分列两舷蹬挽篙和聚集桅下升帆篷的画面是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那些震天动地的号子声长久在耳边萦绕。那时候我非常困惑:帆船以风为动力,怎么可以逆风而行?帆船在侧风或逆风行驶时,帆篷极度扭曲倾斜,与海面的夹角小到令人揪心的程度,一侧船舷已然被水淹没,有时船体在浪涛中几无所见,只有窄帆像羽毛斜插海面,却如何能犁海而去,潇洒自如?那时还不懂力的分解原理,感觉神奇得不可思议,且常替帆船捏一把汗。
在无数巨型木帆船的行列里,爷爷率领的“永来”号大船独树一帜。“永来”号载重一百五十余吨,体积庞大,构造独特:货舱突出,两舷略低,船尾平耸着拱顶舵棚;三支桅,中桅在前,高大的主桅在前五分之二处,小桅立在船尾舵棚上。三面黑色巨帆升起来,横扫狂风,势不可当,远航胶东、江浙乃至宝岛台湾,多次历险却从未出事,成就了爷爷石城岛上最优秀船老大的英名。爷爷的“永来”号大船伴随船工号子走完一生,在爷爷过世数年之后也因腐朽而拆解,但烙印其上的船工号子将永不磨灭。
海上的劳动号子有多种。我不想给我所熟悉的船工号子贴上任何标签。和适用于沿岸捕捞作业的渔民号子相比,船工号子无疑更具有震慑四海的威力和覆盖广袤空间的容量。我所在的生产队就有一条载重约一吨的小渔船,一人可完成拔锚、涨篷、招舵等全套操作,摇橹就更不在话下,号子何用之有?船民则不同。他们驾驶巨型运输帆船驰骋大洋,一走数月甚至半年一年,是真正的铺水盖浪、四海漂泊,甚至屡遭不测,那些归来时布满孔洞的破旧帆篷和伤痕累累的船売便是凶险的见证。经年累月的风涛淬炼,肤色紫铜的船工们有着最坚硬的手掌、最有力的双臂、最壮实的两腿、最稳健的脚板和最浑厚苍凉的嗓音。斗转星移,光阴流逝,如今巨型货轮畅行全球,大型木帆船早已退出海运业,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我童年的亲眼所见将永不再现,但船工们艰辛劳动的场面和高亢奔放的号子声却不会被遗忘。船工号子词语简单原始,旋律平直却蕴含着惊天动地的爆发力,我最为熟悉的蹬篙号子和升帆号子更是劳动者创造的原生态民间音乐,船工们在号子声中手持长篙踩踏两舷蹬船和聚集桅下合力升帆的重复性动作,在我眼里,是人类最壮美的舞蹈,且专属于大海的舞台。